Hong Kong Economic Journal | | 2012-05-16
C03| 城市定格| 訪談錄| By 黃靜
「劇場內裏重要,更大的劇場重要;課室重要,更大的教育制度重要。 政治劇場重要,整個政治舞台都重要;國際舞台重要;中港台舞台好重要——如何平均它?」老牌實驗藝團進念二十面體年屆三十,推出系列劇目。筆者慣於當工廠妹,讓藝團向我們索取版面宣傳;然後專題多以節目引介為終,各取所需。 「三十周年節目由你策劃?含意何在?」榮念曾皺皺眉。「誰策劃不重要。重要或許在於,是否在這時反思,作為文化組織,組織文化經歷的三十年。」筆者提出由榮念曾回顧進念跟社會的互動,以小見大。榮念曾卻幾乎只侃侃而談經濟、創意、政制,將整個社會橫掃評議一次。 榮念曾信息明確:那不是進念三十年,而是香港社會三十年。 文化局成立、西九規劃如箭在弦、活化工廈如火如荼、版權法例修訂。亂局與變天,文化界蠢蠢欲動,嘗試扮演對文化政策更積極介入的角色。此時此刻,我和文化政策評議的老祖宗榮念曾一桌兩椅,彷彿又完成了一場「榮念曾實驗」——我們坐在桌子兩邊,由單向發問變成相互觀照的對話——關於生活、辯證、可能性。 榮念曾的口頭禪之一是「評議」,我率先成為他評議的對象。了解到我曾駐留不同的文化傳媒位置,他說起傳媒生產蛋撻的機械化,但同時又跟我分享突破傳媒管理階層的見解和提議:既評論社會大勢,又探詢我作為其中的境況。 他另一口頭禪是「策略」。進念和建制跳的那支探戈,數十年未休止。未來政府相信會更懂得利用「文化」,藝團以至創作者個人,甚至是平民,將大家牽扯進與建制更多的對話中。進念作為近年最熱中於認識建制和建制周旋的文化團體,它的經驗或許值得大家參考。 舞台上下的詰問 文化界剛組成文化界聯席會議2.0,就文化的未來司職、整體文化政策進言。 組織者透過「2.0」的命名,昭示對先行者步伐的依循。 榮念曾在九十年代曾參與成立第一代文化聯席。籌組藝術發展局、商討文化界應否入立法會、規劃長遠文化政策等議題,「這種再生,很重要。但要知道文化界聯席會議後,又有西九聯席會議,一層層到今日」。 三十年間,進念由初期集中在舞台上的實驗,演進至文化組織管理的實驗、與下一代互動的實驗、各種與建制對奕的實驗。《百年孤寂》、《中國旅程》、《列女傳》,一路下來,至近年作品翻新自傳統中國戲曲,進念繼續推進實驗的幅度,對現實作出更抽象的提煉。 榮念曾在劇場舞台上回應社會、藝術和歷史的方法,誠如梁文道言,是一種不斷後退不斷提問的反省。梁文道分析道︰「例如一個舞台,他會問它的『框框』在哪裏,是台的邊緣?是劇場的管理方式?是使得舞台和它的管理者得以存在的文化政策嗎?是背後更廣闊的政治環境還是社會的主導意識形態呢?」舞台上演員常不帶表情的線性行走,沒有劇本對白,投影哲思性的句子、詞彙,椅子、門、紅布是恆常象徵。舞台上的提問同時是舞台外的宣言。大家已為進念的概念和結構式劇場抓狂,九十年代已有藝評對其不耐煩。但也有人迷,緊緊追隨。 不斷後設發問的結果,每件事情作用背後所牽扯的語境日益擴大,最後檢視的自然返回劇團和榮念曾自己。「我覺得進念初時略為給物理舞台定義了。後來再沒被它框限,在劇場、論壇、馬場、公共空間演出都可以,只差法院和監獄未做,哈。無論場景在哪裏,我們一直反省環境背後的制度和價值觀念。」榮念曾是首屆特區政府的中央政策組成員,如今是西九管理局董事,又背起許多教育文化機構的公職。他議政、辦學,是最早關注文化政策的創作人之一,發起成立各種文化交流組織,包括興辦兆基創意書院的香港當代文化中心。主流或偏鋒的創作者文化人,隨口數來,林奕華、梁文道、黃耀明、黃偉文,不勝枚舉,不是他的徒子徒孫便(曾)是他的合作夥伴。 榮念曾的實驗由舞台擴展至建制。或者說,他開展了一個和生活結合的實驗網絡:「六四民運前後,我們就已說劇場沒什麼希望,更大的劇場在街上、在整個城市。以前進念組織很多論壇,很多國際交流,康文署竟抄襲我們。雖然抄的只是形式,而非內容。但進念當時也只影響到建制的節目策劃,而未做到結構、基建上的演變。」 與建制的博弈實驗 正如朗天言,進念真正的演出不在舞台上發生,香港整個文化環境便是進念的大舞台。那不是空泛的比喻。榮念曾爭取藝發局擬定五年發展計劃和藝發局委員民選機制,而長遠文化政策和文化民主仍在文化界的議程上。 進念策動的國際文化交流具政府級規模:他們對藝文政策的介入,比議政團體更扎實更策略性。「我九十年代末入中央政策組,發覺大家都沒做功課,何來政策研究?」榮念曾提到進念從政府手上取得跑馬地前進念會址的經驗。「政府有天說給進念荃灣三棟屋一幢唐樓作基地,但那裏失修難用。胡恩威說別接受——他手研究和政府溝通之法。民間文化組織最大問題一向是場地。為何政府手握這麼多空間,但不釋放出來?我們努力研究,深入場地申請的程序軌,哪些人在掌握決定權,並且懂得向政府問問題。我們政府不是真正地由上而下,是中層官僚主導架構文化。當你慢慢理解AO、EO制度,他們的文化如何形成,當他們知道你明白,你和他們的對話便變得不一樣。」進念1982年成立之初,依榮念曾言:「全部都是義工,至死撐出一名兼職、後來是一個全職和助手,再後來有了辦公室。進念便始能討論infrastructure、策略。」進念後獲藝發局一年資助,1999年改為三年資助,20 07年改為民政局香港十個主要專業團體資助,開始了場地夥伴計劃,經費躍升至70 0多萬元,落腳在香港文化中心這個最重要的場地之一。及至上年經費遞增至逾千萬元。 除了節目策劃增加外,進念隨榮念曾的視野和意志,邁向倡導(advocacy)組織的方向。他們的劇本創作組同時是政策研究組。 「我下周到東京組織亞洲創意城市論壇,探討亞洲地區聯合資源做事。香港投資了多少資源在創意教育,做了幾多關於創意經濟的研究?城規會裏有多少資源和創意有關?有沒有支持倡導文化組織?Creative think tank更是重要,public me dia更不用說了。」 為何不做文化局局長 進念多年來主力倡導的四個方面包括教育、人力資源、研究、文化交流。榮念曾不忘加上:中港台關係。而他被稱為「文化教父」的原因,在於他的「傳教士」般的生涯有一套關於新思考新藝術形態的方向的宣揚,恍如教義。 「去年10 月18 日六中全會發表文件,這是中共首度發表文件講及文化。文件提到經濟發展過熱,環境問題嚴重,道德淪亡,然後指希望文化可以挽救現況——但現時文化體制有問題,文化體制人才有問題。文件把問題都全指出了,和香港的情況一模一樣。」「香港的文化界、政府,根本不看這些。文件在北京談得鬧哄哄,我提議兩岸四地聯合討論,更到澳門找文化局長吳衛鳴去了。5月底搞了閉門會議論壇。」漸漸,筆者還以為在跟官員談話。 「為何你不索性做文化局局長?」榮念曾哈哈大笑。「你快些問Ada(黃英琦)啦!」然而傳眼間風向已由黃英琦吹至許曉暉了。只是掌管意識形態的部門,固然是變局至最後一刻也未有分曉。 榮念曾和進念既在所有sector當中,但又在所有sector以外。榮念曾和進念好像沒有實權,但影響力卻又無遠弗屆。有評論人總結得好:進念是symbolic power (象徵權力)的聚力點——柔軟而抽象的概念、想象力、文化符號等都不是一般理解的社會的裝飾,或單單是遠離現實機制的精神力量,而能夠在現存制度架構發揮制度或武力未能賦予的強大的變革力量。 例如榮念曾強調的倡導文化:「今天社會缺乏『倡導』。倡導是,我知道什麼都想你知,將我的疑問都和你分享,什麼議題都一塊討論。然後希望你和我往哪個好的方面一同發展。倡導文化不是權力鬥爭的文化,而是『傾』的文化。」但倡導者同時是aggressive agenda setter,步步進逼。一個小時訪談裏,他常不動聲色欲將對話場變成他的「主場」。「文化可否proactive些去評議政治、經濟、教育、城規?文化可否評議三個sector的關係?背後的公共空間誰能維護。可否監察政府、政黨甚至媒體?」榮念曾又是「一輪嘴」,相信此張利嘴說服過不少官員。 「政府有政府組織的文化,企業有企業組織的文化。文化組織有時抄襲了政府和企業組織文化。文化組織的組織文化,如何真正能獨立思考呢?」我們又回到了回顧進念三十年的專訪起點。結果,我們沒有真切回顧進念的所作所為,還是後設的「框架」和「辯證」先行。而框架和辯證,也是榮念曾的口頭禪。 榮念曾答問 On看不明 榮念曾應不止一次開腔回應外間「看不明進念」的言論:「劇場是溝通的藝術。一方面劇場需要實驗,另一方面實驗需要溝通。很多時候人們就跳入以下結論︰『你做的,都唔理人地明唔明。是否恰我?』這是社會發展出來的自卑文化。好多時我行一步你行唔行,若你不明白,你來問,我一定會答。」「導讀非常重要。 現時香港的導讀是不足夠的,以前可能多一點。70 年代末我做前劇場,好多大學老師、國際評論人來看的,好多討論。現在好少。」 On文化局 「你問我文化局應該做到什麼、不應該做什麼?我不想再談『核心價值』那麼虛的東西。我想還應重新檢視文化委員會2003年的報告書。又是否重做新報告? 文化局長上任之後,首要有足夠的資源做政策研究。做長線香港文化發展藍圖。」「文化局要有足夠的倡議能力,整合是不夠的。現時香港政府的文化部門基本上是『服務業』,而非領先視野。另外,文化局的編制如何?是否只純粹地整合既定的組織?委任制度也是很大問題。」文化聯席2.0亦提出,所有局的政策須有文化維度的考量,而非單單將散落在各局的「文化類」整合成文化局。 On教育與研究 「香港怎樣培養出好的學術和批判評論?如何提升文化組織的營運?進念很需要學者給我們輸入應用策略研究,我們才能成長。大家不能停留在只懂做感官的媒體噱頭。我們的專上學院發生什麼事?然後就問UGC、RGC的問題。RGC為何不批款?抑或大學不申請?」「西九未來需要四百個經理,哪裏來?亞洲需要跨文化、有視野的策展人。西九、港大、康文署各自開始做些零碎的事,但欠全局的統籌。」 On分餅仔與大茶飯 「亞洲經濟起飛,是通過文化來做評議的契機。香港不會處於這麼隔離的境地。為何總是要談零碎的小範疇?你說那些藝團私下說我們搶資源,作勢吞噬他們。 如此說又是為了什麼?我把資源分給他們,看看他們的成績。文化界滋養出一種貧民區文化(ghetto culture),視野規範在圈子裏的利益,叫口號,鬧來鬧去。」「我希望大家團結些,在知識基礎上進行辯論,然後大家有策略,不用見招拆招。 但確很困難,他們(那些小藝團)都在艱苦經營。」撰文:黃靜 攝影:郭錫 榮wongching@hkej.com部分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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