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2年5月10日 星期四

挽救、儲存、放映 一部都不能少(訪問法國電影資料館節目總監 Jean-Francois Rauger)


Ming Pao Daily News | 2012-05-0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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救電影



每次讀到法國電影資料館(The Cinemathque Francaise,網頁:www.cinematheque.fr)的季度目錄就羨慕,古今中外五花八門,在巴黎當影癡確實幸福得多。法國電影資料館也是見證歷史的地方,早在上世紀三十年代,已提倡電影收藏、保育、展覽概念(香港要到2000 年)。六十年代,館長朗瓦(Henri Langlois)被政府辭退,掀起1968 年五月風暴的戰幔。這些故事都收入2004 年的紀錄片《享利朗瓦:電光魅影》之中。電影資料館現任節目總監尚法蘭索瓦羅治(Jean-Francois Rauger)早陣子應電影節邀請來港,到大學談法國電影趨勢、尚雷諾亞(Jean Renoir)電影。本篇訪問中,他談及電影節目策劃,朗瓦的傳奇及世界電影文化核心的轉移。法國五月又來了,這裏每月其實都有零星落索的影展,但什麼時候才有家真正的電影藝術館?寄望西九?訪問及整理:   家明  攝影:余俊亮


問:家明     羅:尚法蘭索瓦羅治


策劃節目如寫電影史


問:看法國電影資料館的節目冊,內容很豐富,你們策劃節目根據什麼標準?


羅:不全由我負責,是我跟上司Serge Toubiana 一起策劃,他是資料館的總監、影評人,也是現代電影專家,節目由我們一起談出來。標準是混合的,先有欲望,我們想向那些電影人致敬;然後看情,如某導演正好在巴黎推廣新片,辦回顧更容易。若配合兩國文化交流,我們還會得到法國政府多一點資助;好像去年跟墨西哥,我們想放墨西哥的通俗劇很久了,尤其是Roberto Gabaldn 的影片,他在法國較少人認識,那是很難得的機會。
問:當你構思節目時,電影的菲林、數碼版本,會是你考慮的因素?
羅:數碼在不同層面上都是新議題。首先,我希望放映的電影都是以當年拍攝及放映的格式為準,即多數是35mm。我們會傾向菲林多於數碼,始終菲林及數碼對觀眾接收是完全兩回事。但我們也得務實,若找不到理想的35mm 拷貝,也會用數碼放映,觀眾會知道放映格式的資料。一些較年長的觀眾對35mm有執迷,年輕的一般不在乎。或許有些電影以後都沒菲林了,要放的話還是數碼。


問:你們如何鼓勵年輕觀眾入戲院而不是看DVD或下載?怎樣令他們知道電影院是更好的體驗?


羅:在電影院看電影後侃侃而談,跟私下在家看是完全不同的經驗。為了吸引觀眾到資料館,要非常好的放映條件。我們的戲院很大,450 個舒適座位,銀幕也大,看闊銀幕影片是很奪目的。這有時很奏效,像去年的寇比力克(Stanley Kubrick)回顧展,所有放映都滿座,觀眾大都看過,但大家都知道在大銀幕看感受不同, 比如《2001 太空漫遊》,你要潛入那太空世界。另一方面,這也牽涉資料館的定位問題,今天很容易看到舊電影、經典片,無論電視或DVD,這是好事,試想像三十年代那些先鋒創辦電影資料館時,根本無法想像有今天。當年資料館的角色是拯救默片,今天的使命已改變,不只是放映舊片或經典,也同時提供指引。現在看電影容易了,但選擇也太多,所以資料館策劃節目,如同寫電影史。為什麼要放FritzLang 的《大都會》?是令人在茫茫電影大海中不致迷失。事實上我也不反對DVD,我自己看很多,我當年發現電影,五成來自電視。我不認為電視、DVD 是對手,資料館做的是別的事情,另外我們也會安排一連串額外節目:講座、討論、大師班。


問:好奇去年《2001 太空漫遊》的放映是70mm還是35mm


羅:華納承諾了70mm,事實上我們也有一個拷貝。但到最後一刻,他們不大想用那版本,送來了一個新的數碼復修版。我也傾向放映70mm
挽救, 購買與放映


問:所以你們也在辦電影、電影史教育。要很周詳的兼顧不同時段及類型?比如這季推廣默片,下季再推出五十年代的電影?


羅:因為同時有很多不同的回顧,不可能有完整的程式。我們盡量多元化,同一時間往往有不同的歷史時段,或來自不同國家的電影。像這陣子,我們同時在放添布頓(Tim Burton)及黑澤清的回顧,他們都是當代導演。到下周,我們跟另一家法國電影資料館合作,放映一系列默片,三四十年代的電影。


問:朗瓦(Henri Langlois)曾說過: 「我們要挽救、購買一切」(We have to save anything,we have to buy anything),這仍是今天法國電影資料館的座右銘?


羅:是的,因為你永不知道。所以要在能力之內保留電影的所有,同時也要放映所有。雖然這不大可能,也不是每部電影有同樣的品質,但策展就是要找方法放不同電影。當你向某電影人致敬時,你在說他是個藝術家;但有些電影人不是藝術家,也許只是工匠,有時普通的電影人拍了好電影。所以也要找一個與別不同的角度,若不是致敬,就是某種類型片、主題回顧展,不應只有美學考慮,雖然對我來說那最重要,資料館畢竟是個藝術館,但同時也應有歷史、社會及經濟角度。所以保留及保育一切非常重要,尤其是老電影。過去有電影受影評人忽視,但現在被認為是經典,比如香港功夫片,七十年代曾在法國發行,影評人都嗤之以鼻,我們現在才知道有些是很好的。今天當這些電影再被放映,是我們對香港電影的重新認識。


問:不過「一切」這字眼很嚇人,要投入很多的資源吧。


羅:我們需要錢,我們的八成開支來自政府,兩成來自門票銷售及贊助。我們也要地方儲存影片,(問:倉庫就在資料館內?)不是,在巴黎以外,在一個古老的軍事建設中。我們工作之一,是說服電影製作及發行商、收藏家,把他們的電影存放在資料館,他們沒有義務,所以才要游說他們。這些片還是屬於他們的,他們可隨時拿去,類似是免費倉存。
換來的條件是讓資料館放映這些電影。


問:電影修復的開支也很高昂吧?牽涉的器材及專業人員不少。


羅:是的,但修復也有不同類別。最簡單的是把影片轉換,五十代以前,電影菲林很多是硝酸片(nitrate film) , 易燃, 所以要轉成其他物料。另一些我們要修復,如修補破損的影像、聲音,或找不同版本比較,找出正確的剪接版,這需要些時間,也涉及一些費用。
傳奇館址及館長


問:資料館由2005 年開始搬到現址,那個由FrankGhery 設計的建築很特別。當年是因為地方不敷應用才搬遷?


羅:那建築並不是為電影資料館而蓋的,九十年代初本來是一所美國文化中心。但幾個月後他們破產,建築物丟空了。法國政府把它買下來,免費借用給電影資料館。我們想拓展,要更大地方辦展覽,當時在芸芸資料館中我們較落後。法國有歷史悠久的影迷傳統,我們同時也要建立文化形象,更大的空間推廣電影遺產。


問:不過夏佑宮(Palais de Chaillot)的舊館址也傳奇。那裏也曾發生朗瓦被政府辭退的事件,令很多人聲援,上街反對政府,在1968 年……


羅:1968 2 月,政府裁掉他的館長職位。朗瓦是策展天才,但他不是很好的檔案管理員,不大擅長處理拷貝及金錢;但政府把他辭退也確實太愚蠢,朗瓦曾經拯救無數電影,他是大導演的好朋友。今天電影能被廣泛認作藝術,即使荷李活、娛樂片,朗瓦其實功不可沒。政府把他辭退後,群眾發起示威,很多大導演如黑澤明都支持他;幾星期後,他得以復位。但問題是,此後政府給資料館的資助減少了。由1968 至八十年代,資料館十分拮据。因為政府被迫投降,他們很惱朗瓦。政府後來成立另一家電影資料館,當初也是為了對付法國電影資料館。法國人本好爭辯。(按:該館成立於1969 年,詳見www.cnc-aff.fr/
問:那運動對你有什麼啟發?你當時在現場?


羅:沒有,我還小,運動在1968 2 月展開。你知麼,到了5 月,有更大型的示威、工人運動,有人說朗瓦事件就是預演,包括對抗政權,反對以戴高樂為首的政府。政府應付電影資料館事件,跟他們應付大大小小的問題一樣,非常野蠻,最後導致人民起義。
電影文化核心東移


問:我們在香港,無論寫文章、在課堂上,總會提到法國電影,新浪潮運動、電影資料館,杜魯福、高達……我們都很嚮往及羨慕。後來世界各地的新電影運動也受法國啟發,包括香港新浪潮。你在資料館工作這些年,有沒有感覺是,自己身處在這個電影文化圈的心臟地帶?


羅:我可假裝說自己很尖端,但現在不這麼想了。法國創造了很強的電影文化及身分,因為資料館、五十年代《電影筆記》(Cahiersdu Cinma)那批影評人、新浪潮電影人。我想有些東西由法國開始,說來也六十年前了,現在無論好與壞,已擴展到不同國家去,現在很難說法國仍然是電影文化的核心,雖然那裏仍很強。若單從電影製作角度出發,這三十年內在亞洲發生的也許比法國更重要。世界各地,包括美國有不少很好的電影研究及理論。即使在這裏(香港),你也知道,很多影迷、影評人,他們很清楚今日電影是什麼回事,對電影史很有認識,不斷在想電影的未來。


問:你曾在大學教書。不止一次我聽教電影的朋友埋怨,無論在美國、中國、台灣,還是香港,都說今天學生對默片、黑白電影沒有興趣。你遇到類似的情麼?


羅:當然。大部分年輕人不知道默片、經典片,相對電影的大工業,那是很小眾的市場,這點我也明白。他們希望看新電影、動作片,在周末去multiplex,與老友、女友看電影,電影本來也是為此而拍。但無論如何得向他們解釋,電影也可以是藝術形式,電影有自身的故事;讓他們知道,若肯花時間,誰都可以欣賞默片。我們工作最難的部分,是叫年輕觀眾入戲院,希望他們留下。今天因為科技,什麼都快,只看細小的屏幕、動作場面。錄像裝置藝術也對電影懷疑,你不大需集中;但電影不可能這樣,你要欣賞電影,要留在漆黑空間1 小時30 分鐘。電影可說是全違背新科技的發展方向。但這也是好事,因為看電影的愉悅沒法被取代。朗瓦也說過類似的,在博物館,你可走來走去,像高達的《不法之徒》(Band of Outsiders)在羅浮宮奔跑。但在電影院,要麼看電影,要麼離開,你沒有別的選擇。然若你願意跟電影走,放棄部分自由,最後你會懂得享受。


問:他們願意聽嗎?


羅:部分人吧。在法國,中學也可讀電影,政府很久以前已鼓勵學生看電影。電影是藝術形式,也是大眾娛樂,有時同時是兩者;有天當我們發現電影只剩下娛樂或藝術,或許是電影本質的末日了,現在言之尚早。課堂之上,永遠有一兩個對電影藝術有興趣。你向年輕人放電影,就好像在泥土播種,或許一兩棵會成長。這些人會渴望看到更多電影、經典。


問:今天的選擇也不同了,六十年代電影是表達的最好方法。現在我們有互聯網,無數的娛樂選擇。電影、電影院對年輕人而言也不是唯一了。我們在課堂上放電影,有些學生總是按捺不住要看手機的小屏幕。


羅:也是。但電影永遠可以展示社會的演化。我覺得電影還沒有滅亡,你不能把展示的功能交給新科技,它跟電影不同。有些喜歡電腦遊戲的導演,他們或會創造出好玩的東西。又如杜琪,他的電影也在處理新科技如互聯網或手提電話。電影展示世界,即使世界在變化,我們永遠需要電影。


必須擁抱所有電影


問:對電影你有什麼特別偏好?類型或導演,當你策展時會感到特別雀躍的?


羅:可說沒有。首先我覺得,真正影迷會認為電影是獨特的表達方法。可能因為電影太多了,也因為大學創造了部門分工,或電影工業行銷的結果,都慣了把影片分門別類,這是給年輕人的電影,那些是短片。但我認為我們必須要擁抱所有電影,這或是行將消失的概念,但我們將繼續,在電影資料館中舉辦形形色色的節目。我的電影品味十分多元,流行電影我也喜歡,不是因為它流行,而是看到有些電影人在類型的界線中游走、創造,有些是很了不起的,跟作者電影一樣偉大。只要在資料館一天,我就用這作為策展的出發點。這也是電影、電影資料館的正統概念。朗瓦也要展示一切。《電影筆記》影評人的主見,一直影響到今天的影迷認知:他們說希治閣是作者、藝術家,在之前本來並不明顯,大家只把他看作是大眾娛樂。


問:華語片在過去十多年在法國很受重視,由侯孝賢、楊德昌、王家衛、杜琪到賈樟柯、王小帥,不少人從法國那裏籌得資金拍片。


羅:就是我說亞洲電影的改變。亞洲的新浪潮,如台灣新電影運動、香港新浪潮,中國的獨立導演,以及遲一點的韓國,都很重要。顯示出電影文化的核心轉移到亞洲了。我們為什麼喜歡楊德昌、侯孝賢的電影,因為它們把我們經典的特質及現代感覺組合在一起。電影不是要說什麼,而是展現現實的一種方法,而現實永遠是曖昧的。為了要表達,拍片時你要讓事物發生,不能把什麼都規劃得井井有條。那畫面的構成是複雜的,有很多可能性,這些是從一系列亞洲新浪潮中看到的東西。


問:中國大陸導演的需求更大,他們有些不允許在本國拍片,像婁燁,法國資金為他提供了機會及市場。


羅:那其實是很小的市場,每年法國的亞洲電影市場,其實只佔整體電影收益的百分之一,意思大概是兩百萬歐元左右,是很微不足道的。


問:一個人如何成為資料館的策展人?學院好像沒提供具體的訓練?還是,要做策展,必先是個影迷?

羅:對,要先是影迷,要知道、看過很多電影,要懂得整理目錄、了解其他的電影資料館,裏面牽涉不同知識。你要愛電影,要不停看電影。我沒有讀過電影研究,我在法律學院念政治。我母親不鼓勵我讀電影,她說那是沒用的、神經的,電影只是給你周末晚上爽爽而已,怎可能找到工作?所以我念別的,但我後來看了很多電影,也遇上了對的人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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